北島月海

[东方/千年组]漫谈过去

※给《千年樱缘》合同本写的参本文,cp完了应该也解禁了吧…

很无趣的一篇文orz能让大家看到就万分感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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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钟她们手牵着手出了门。空气开始变得潮湿,气压逐渐降低,云彩和下面的摩天大楼的墙柱慢慢变成黄褐色,像古旧的油画,一副杰作褪萎时候的颜色。云层很厚,天空压得很低。“云的上面会有天使吗?”

 

幽幽子乐出了声。“有会招手的天使呢。”

 

“招手——?”

 

“是啊;金色头发的漂亮的天使会来接我们呢。”

 

由香子淡粉色的双眼里浮泛着灵气,又有些胆怯,相当纯净的浅色瞳仁里流转着期待的光辉。她似乎开始紧张起来,握紧了幽幽子的手。幽幽子感受到她柔软的小手在一瞬间攥得很紧,也就轻轻一捏以示回应。

 

她们还要穿过两条街道,走过被漆成红色的公园长椅,在有信号灯的第二个交叉口极目望去,天使也会向她们投来欣喜的目光。她从不对人撒谎,就算对方只是七岁的少女也一样。

 

又向前走了几分钟,沉闷的空气招致细雨,自天空开始向下坠落,不在话下。由香子郁金色的短发片刻之间在杂乱无章的雨点里濡湿,原本微微鬈曲的头发变得温顺起来,黏在粉嘟嘟的面颊两侧。幽幽子连忙撑开伞,用手臂环住女孩的肩膀,把她拉进了透明伞面的庇护之下。“有着凉吗?”她问,一边用手帕给由香子擦着脸。

 

“……嗯,没事。”女孩抓住了幽幽子的衣袖,把身子缩在她怀里,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放空表情。由香子不喜欢下雨,幽幽子知道这一点。下雨会让她心情沮丧,却又徒增对世界的好奇,而向前迈进的步伐却又每每被雨幕所阻隔,坠入一个恶性循环。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足够单纯,可以为此深陷最纯粹的悲伤当中。

 

幽幽子亲昵地摸了摸由香子的脸,手掌贴着她的面颊,还有些微冰凉,但水渍已经被擦干了。“我们说说话吧。”幽幽子说着,重新牵起了她的手。由香子点点头,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抬起了头,用对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有些过于沉着的口吻说了话,然而声音里依旧存留着一丝犹豫不决的颤抖。

 

“讲讲天使的故事好么?”她说。

 

两个人继续向前走。幽幽子斟酌着要用怎样的话语来回应她的请求,最后却发现自己的思绪无法抑制地柔和起来,难以集中,朝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飘散过去。

 

“……天使的故事吗。稍微有点陌生了呢。”

 

她笑了起来。

 

“是个有点长的故事喔。”幽幽子轻柔地说。“——要从哪里开始说比较好呢?”

 

 

1/

 

 

她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她坐在幽幽子视线的正中央,靠着木头做的椅背,手头摊着几本关于民俗研究的资料。她把手肘抵在桌面上,撑着脸,食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脸颊,小指的指甲留得很长,亮眼的花金色头发挽成一个松松散散的髻,一副像是刚从家里的大床上懒懒醒来的惬意模样。听到幽幽子的脚步声,她抬头看了看,表情显得有点迷茫。

 

“早上好。”幽幽子先向她问了好。

 

她愣了一会儿。过了几秒钟则露出了一个标致的笑容。“好啊。”她说。

 

那段时间里比较流行的说法指出一见钟情是建立在荷尔蒙与视觉系统上的肤浅感情,理想化,不安定而不自由,是春心的象牙塔。幽幽子对八云紫一见钟情。别问她怎么想的,她感觉很不错。

 

横穿校园的春季风暴驰骋而过的三月中旬她踏入了N校二年级,迈进恼人的语言学方向。在花粉症的罹难者增加至五十人以前,八云紫的姓名像蜂鸟一样张开双翅,灵巧地穿过话语的间隙,每每漫不经心地滑过她的耳廓。

 

在亲眼得见本人以前,幽幽子对同年级不羁的美丽传闻无话可说。八云紫在人们的唇齿间被形容地绘声绘色,与尘世格格不入,和风言风语神书怪传里对于传奇鬼神所进行的浮夸描写一样。评价几乎是些三流小说里的王道词汇,绝美天才与一目十行云云。

 

幽幽子对此没有任何兴趣,然而她明白。所谓传说的开端,人们倾向将恐惧美化,与之成为伙伴,古人祭祀神明大概也出于相同的理由。但在她见到建筑学绝美天才的瞬间,所有负面想象一齐背叛了她的大脑,转而成为一颗手足无措的纯净芳心,向着那一头在几束阳光下发出柔亮光辉的金发隐隐作痛。

 

她无从控制自己的感情,因而不会加以掩饰。她喜欢面前的女人,雀跃的芳心迫使她脱口而出,而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在互通姓名与友谊的几分钟后,她因对方的幽默而捧腹大笑。由于是图书馆,她没发出太大的声音。“我真喜欢你。”幽幽子这么说。

 

八云紫的眼神一时间扫过来,嘴唇动了动。虽然是刹那间的动作,也没有逃过她目光的捕捉。即便幽幽子不明白个中意味,她清楚地明白,只要对方做出反应,她就囊括了这一回合的所有胜利。紫很快地移开目光,露出笑容。“虽然有些大言不惭,”紫说,“然而大家都这么说。也容许我自豪一回吧。”

 

她的头抬高了一点,原本照射在她美丽金发上的几束阳光现在洒在了偏着的侧脸上。她的表情很自信,笑容却有些僵硬。幽幽子悬着的心猛然一沉。她想了想,站起身来。紫的视线跟着她的动作,一路爬上幽幽子的脸庞。

 

“明天见。”幽幽子说,语气轻快。

 

紫眨了眨眼,合上书本,视线温和。“再见了。”幽幽子能感受到她的目光,一路跟着自己,拐过拐角,直到离开图书馆的大门。关上门,她背靠着墙,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抵住下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八云紫不属于任何人。她想得一点也没错。

 

 

2/

 

 

自那以后她们也时常见面。值得纪念的第二次相遇是在两天过后,幽幽子走过新建的教学楼,抬头看见脚手架上恍惚望向太阳的身影,让她想起《源泉》结尾映在多米尼克眼里的霍华德·洛克。幽幽子向她打招呼,然而钻头迸溅的火花与喧叫却隔开了一切。事后紫向她道歉。“从工地上下来以后我总要做点善后工作。”她说。而幽幽子则笑着摆摆手,告诉她不要在意。

 

即便是建筑系的在读生,紫却更愿意亲自前往工地进行作业,穿着夏天太热冬天太冷的工作服,暴露在赤裸裸的天气里,攀登在脚手架上摸清墙体的质感与纹路,亲眼确认图纸上的构造。头盔,金发,汗水,红色与蓝色的火焰,八云紫称为极上享受的一切。而幽幽子也看过紫画的设计图,棱角分明的建筑冷冷地竖立在白色的纸面上。幽幽子不懂任何关于建筑的美学,但她能够想象这些图纸每一章真正被建成时的样子。当她把这些感想告诉紫时,紫显得有些不好意思。“都是些不成熟的作品。”她说,“我还没有真正找到自己的风格,但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

 

“霍华德洛克?”幽幽子故意这么说。紫有些嗔怪地捏捏她的手臂,一丝红晕蒸上面颊。“阿特拉斯——我还没到达能与撑起地球的神明做比肩工作的地步呢。”她笑着说。

 

然而紫是美的。她的一切在幽幽子眼里也都是无比美丽的。

 

她们经常在下午第二节课后分别从公共教学区和专业课程楼的歧路上走来,在图书馆后面的广场就能打个照面。紫背着全套的作图工具,而幽幽子则只抱着一两本书,或者是很薄的笔记本电脑。久而久之西南角的咖啡厅则成了二人的暂休所,咖啡钱通常是紫来出,幽幽子倒也欣然接受了这一点。

 

在一起的时间愈长,她们很快成为了及其亲密的朋友。紫有时会对语言学展现出浓烈的兴趣,像她对民俗文化的那种不可思议的强烈热忱一样。幽幽子也乐于与她讨论,最后却总是双手一挥,笑着否定所有课堂上听来的晦涩术语,单方面得出一个“我本无趣”的结论。即便如此,两小时的咖啡店时光里的一半也总是会在沉默里度过。紫会借用她的笔电,或许是作为一杯咖啡的代价,坐在她的旁边噼咔噼咔地敲打着键盘,将聊天记录从第一天一直拖到最后。

 

幽幽子从不过问紫聊天的对象与接下来的行程,既是不想,同时也没有什么资格。她们会一言不发地坐上几十分钟,再礼貌地相互道别,结束令人喜悦的每一天。而当你可以跟一个人不说话,分享片刻寂静,且不会觉得尴尬,那一刻就足以证明一切了。

 

“明天见。”紫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妥似的僵在了半空。幽幽子笑起来,伸出了右手,绕过紫的手臂,轻轻和她击了个掌。“明天见。”她说。

 

紫对她是如此温柔——她对所有人都很温柔。她爱着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也都爱她。她或许会在接下来的二十几个小时里与陌生的伴侣纵情作乐,然而幽幽子并不在意。名叫八云紫的璀璨钻石用世俗的巨锤砸向自己,碎裂成无数透明星辰,从初遇的那天起幽幽子已经拥有了其中一片。她感到非常满足。

 

 

3/

 

 

周围的人说幽幽子感情淡漠,缺少社交,她自己也赞同这一点。她时常觉得自己鲜有一切必要以外的情感波动,装束格调清冷简洁,缺乏这个年纪的女孩应有的浪漫因子。这每每让她觉得有些遗憾。然而这种平庸虽不及紫万分之一的优秀,却足以使她这样的人满意。

 

“——今年的舞会。又只有我一个不穿裙子了。”她学美术的朋友魂魄妖梦回过头去调着颜料,一边瓮声瓮气地对她说。幽幽子盯着她的背影,默默地听着,没有出声。

 

妖梦梳着对于创想来说有些过于刻板的娃娃头,银色的短发整洁清爽。她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间里夹着画板跑到幽幽子面前发出做模特的邀约。平常有些胆怯的妖梦在这种时候总是热衷于强调幽幽子拥有“使人忘我的魅力”,而又无法准确描述这样的概念。

 

“幽幽子有什么想穿的衣服吗?”妖梦整了整画布,上半身朝后一仰,开始用手指进行比划。

 

幽幽子眨眨眼。“当然是,”她说,“和以往一样咯。”

 

妖梦的动作停了停。她看向幽幽子,眼神躲躲闪闪的。几秒过后她又开始继续自己的动作。“……又不去吗?”幽幽子听见她闷闷的声音,语气有些困惑与无奈,“是不是总有些自视过低了?”

 

“也许吧。”幽幽子笑着说。

 

当她随口向紫提起这件事时,已经是吃过晚饭的闲聊时间了。紫穿着亚麻色的针织毛衣,袖子松松垮垮,一副无法凸显出她美丽身材的居家装束。她两条腿交错着坐在幽幽子旁边,喝几口咖啡,心不在焉地轻轻哼着小调,示意现在是自己全不在乎他人视线的一段时光。

 

幽幽子闻到她身上甜美又掺杂着些苦味的香气。“今天用了什么香水?”她问

 

紫端着白色的瓷杯,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嗯?”她说,“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关心这种事情的。”

 

幽幽子点点头。“可是,”她说,“我喜欢你啊。”

 

紫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放下杯子,饶有兴味地看着幽幽子的脸。“苦橙叶啊。”她说,“和香氛蜡烛同款气味的香水。对我这种人来说或许是过于清新了。给你推荐柠檬花和荔枝味的。”

 

“明知道我不会去用的?”幽幽子漫不经心地说。

 

“去用嘛。”紫说,旋开口红的盖子开始补妆。今天她的嘴唇是艳丽的正红色,蜷曲的长睫毛,眼睑上附着微闪的淡色眼影。八云紫近在咫尺,但幽幽子觉得一切都离她很远。“——为什么不去参加晚会呢?”紫问她,“灯光,色彩,音乐,鲜花,戴上海洋之心。人生里的第一次舞会是最浪漫的。你不该忽略它们。”

 

“我从没想过要忽略它们啊。”幽幽子愉快地说。紫笑起来,突然搂住了她的肩膀。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幽幽子措手不及,自心底涌出一股热潮,表情却冷得透彻。“这会成为你最美丽的夜晚。”紫在她耳边说。

 

幽幽子突然下定了决心。她想冒一次险,去体会给予她这个温暖怀抱的女人所一直经历的人生。她闭上眼睛,轻轻地拍了拍紫的背,紫放开了环住她的手臂,朝她做了个鬼脸,偏过头去整理自己的包。八云紫美丽的传闻突然又盘旋在了她的脑海里。她的自信,老练的社交,相貌,对他人的吸引力,舞会,球赛,聚会,远离争论的象牙塔。

 

“……很快乐吗?”她问。

 

紫的动作顿了顿。她看着紫。紫依旧偏着脸,像是在思考什么。她从紫的脸上察觉到一种难以说清的感情,像是超越了情绪的最单纯的冷漠,却又在很短的时间里变成了一脸笑容。

 

“当然啦。”紫转过脸来,对她露出笑容,“我可是彻头彻尾的派对生物。”她说。

 

晚会开始以前妖梦穿着七分裤和双排扣的大衣来到了幽幽子的宿舍,她刚刚挂掉电话,电话里幽幽子通知她说“今天晚上我也会去”,语气浮在空中,让她很讶异。

 

在看到幽幽子为舞会准备的打扮的时候,妖梦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是她第一次穿上带有深色蕾丝边的礼服,宽大的裙摆像云朵一样漂浮。淡粉色的短发盖住一半瘦削的修长脖颈,裸露的白皙肌肤和纤细的四肢则使她看上去既成熟了一些,又比平常更楚楚动人。妖梦觉得她从来没穿过布料这么少的衣服。

 

“幽幽子。”她轻声说,“知道你能变得多漂亮吗。”

 

“知道。”幽幽子正把蓝宝石的项链搭在自己的颈子上。她没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N校的舞会由校长亲自设计,由来已久,颇具艺术品味。然而幽幽子并不热衷于参与这类活动,因此对其不甚了解。在这绝无仅有的一次里她走进会场的大厅,站在灯光下面对着大众,收获着同学们讶异而钦羡的目光。那是种捡到宝了的目光——在他人看来,她是有着如此自信和威严,和平时判若两人的女性。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的。

 

晚会快结束的时候,她在宴会厅的一角看见紫像在椅子上坐着一样骑在栏杆上,双腿在晚礼服下晃荡,像穿着的是牛仔裤一样。她正在回应两个男孩的搭话,显得很热切,眼里透出轻蔑的冷漠。

 

“紫。”她出声叫她。紫没有回头。她喝了点酒,双颊红成桃色,看上去像副浪漫无比的美丽皮囊。

 

幽幽子没有再继续试图和她说话,她转过头穿过会厅,走出了大门,来到很好的月色底下。她知道这类事情对于紫来说早已趋近本能。如同人类需要水源一般,她渴求着与世界的诸多联系。幽幽子在喷泉旁边坐下来,呆呆的盯着在水面散开的斑驳月光,试图将思绪放空,却发现并不能做到这一点。

 

——然后呢?她不禁想。几小时前的自己已经体会过了那种空洞的瞩目感,与众人的虚浮联系。这就是紫一直经历着的全部,最终什么也没有留下。她的面孔依旧平静,但里面藏着的什么东西却让幽幽子相信她很悲伤。

 

想到这里,她甚至觉得有些懊恼,身体开始发冷。在她想起身脱离这种空虚感,走出殿堂扬长而去时,她听见了右后方传来的脚步声。苦橙叶的气味挑拨着她的嗅觉,幽幽子松了口气。“今天真美啊。”她听见紫的声音,比起往常有些沙哑。幽幽子回过头看着紫的脸,她的眼眶并没有红。

 

感受到自己的肩膀被抱住,幽幽子的身体微微抖了抖。她的下巴正轻轻搭在紫的肩膀上,几缕金发拂过鼻尖,略微能闻到她身上的酒气。“灯光,色彩,音乐,鲜花,”紫在她耳边低语,“那里没有一个人在享受着这些。”

 

“没有一个人能想到任何东西。没有一个人能感受到任何东西。”

 

幽幽子感受到紫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像是精疲力竭过后的虚脱,忍耐着紧绷神经的折磨。她闭上眼睛,用双手慢慢环住紫的腰,在她的背后将十指相错。

 

“我明白。”她说。

 

紫开始小声抽噎,哭泣,最后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开始嚎啕大哭。

 

“我不属于这一切。”

 

幽幽子从她的语气里只听出了困惑的无奈。

 

“我明白。”她亲上紫的脖颈,身子一动也不动。“我明白。”她说。

 

 

4/

 

 

月亮在夜幕上划过的轨迹已经变得很淡了。幽幽子坐在一大块玻璃旁边,窗户上贴着红绿两种颜色的招贴画,挂在门口的风铃被吹起清脆的叮声,牵连着她的脖子向柜台那里看看。高大的男人站在酒架前,面无表情。

 

她把脑袋转回来,托起瓷盘上的杯子举在嘴边,把嘴唇抵在光滑而有些发烫的白色杯沿上,轻轻吹了口气。咖啡的棕色香味和让人嘴唇发麻的水蒸气混在一起,她面孔一红,赶紧放下了杯子。

 

从舞会那天紫向她张开双臂,露出赤裸的心脏开始,已经过了两年之久。她们之间就的联系自那时起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两人在一夜之间成为了众人眼中的好情侣,紫开始牵她的手,把很大一部分时间划给了二人世界。她们在台场约会,互相亲吻,携手走过了两个樱花飘舞的春天,在青春的尽头迎来了毕业季。

 

而幽幽子知道这只是做做样子。紫对她依旧如此温柔,她对所有人也依旧都很温柔。她只是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了正确的地点里,再没有做过比这更伟大的事了。

 

八云紫永远无法舍弃世人的万众瞩目,而这样浮于表面的关系却已经足够令幽幽子感到满足。

 

“我干嘛要在晚上喝咖啡?”她想,用手指捏着搅拌棒,有些懊恼地在深色液体里转圈圈。看着几层细腻的旋涡,无法消却的热气又蒸上她的面颊。她的舌头和常人不同,非常敏感。碰到太冷或是太热的东西就会心情低落,沮丧很久。

 

——什么时候才能从温水里毕业呢?她依旧怀抱着微小的希冀。她在这里待了二十分钟,理应坐在对面位置的女人依旧没有出现,价格昂贵咖啡则已经被续了三杯之多。

 

“今天就要走了。”八云紫在几个小时前打来这样的电话。

 

幽幽子从两个月前开始就为这一刻做好了准备,却并不想等待这一刻的到来。那时八云紫从背后搂住她的腰,“被C市的工作室录取了。”她这么说。幽幽子没有过多的反应。她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如此,只是抚摸着紫柔软的头发。“什么时候走?”她问。“两个月以后。”紫的声音很沉闷。

 

想到这里,她的手机铃声响了,屏幕上显示着紫的名字。她思索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起了电话。“看窗外。”紫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她向窗外看看,红和绿的霓虹灯,所闪现出的亮光都在圣诞树所投下的巨大阴影里生了锈,继而模糊在过路人呼出的水汽里。到处都是鲜润而明亮的色泽。在所有的鲜亮色彩里,她看见模糊在玻璃雾气上的一抹金黄。幽幽子伸手把水汽抹开,远远看见了远处街灯旁向她招手的身影。

 

八云紫略施唇彩,穿着呢绒的黑色大衣,围着厚厚的围巾,脸上因寒冷而缺少血色。她远远看见幽幽子走出店门,朝她的方向走来的身影,拖着银色的行李箱走上前来,握住了她的手。“等很久了?”她问。幽幽子摇摇头。“送你到车站吧。”她笑着说。

 

她们沉默地走在无人的人行道上,在左边是平安夜热闹的熙攘人群,而只有北风和严寒与她们相偕而行。越靠近车站,两旁的灯盏也变得渐渐稀落了起来,有几盏原本亮着暧昧光亮的灯也蓦地熄灭了,像是给她们的离别献上赠礼一般。

 

幽幽子能感受到紫手掌的温度以及指尖的冰凉。她没有多想些什么,只是极力说服自己紧紧回握住紫柔软的手掌。她知道自己所认为的与紫在一起而得到的满足,只不过是爱情无法得到彻底确认的安逸暧昧感。她从来明白自己的爱情无比脆弱,然而对于付出爱情的一方,只要这样就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是太早还是太晚了?她想,紫啊。为什么偏偏事到如今你才出现在我面前呢。

 

大约九点十分的时候她们终于到了车站,几百米以外的街市正处在节日的高潮,几乎没有人从狂欢里抽身而出,这是仅仅属于她们二人的寒冷与月光。她们到的很巧,还剩五分钟的时间等待发车。幽幽子朝紫的方向看去,发现紫也在看着自己。“……这可能是今年最好的一天。”幽幽子轻轻地笑了起来。“就到这里吧。”她说。“我喜欢你。”

 

紫久久凝视着她,慢慢地,非常认真地说:“幽幽子,你太好了。”

 

“我还以为你一直就这么想呢。”她回答的声音散漫而不经意。

 

然后她们开始拥抱,浅浅地接吻。在互相告别以后幽幽子下定决心转过身,再一次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苦橙叶的香气,鼻子突然一阵酸涩。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能勉强抑制住第一次自心底向上喷涌而出的流泪冲动。

 

至少结局要干脆利落——怀着这样稍显幼稚的想法,她将左手放在胸口,如同珍藏宝物般向前迈出了脚步。然而一股突如其来的外力却拉住了她的身体。她下意识地发出了短促的惊叫,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几秒以后才意识到是被谁蒙上了双眼。

 

不要睁眼——她听见熟悉的声音这么说,语气很急切,又充满欣喜。然后她的左手被轻轻抬起,无名指微微一凉,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箍住了似的。在她眼睛重见光明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第一件什物正戴在左手弯曲的无名指上,闪烁着冷静而笨拙的璀璨光辉。

 

她转过身,注视着八云紫蒙上雾气的琥珀色双眼,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热气蒸上的是自己的眼眶。她看见紫的笑容,眼眸如万花筒般美丽。她觉得她们相互对视了很长时间,身后显示时间的电子屏上数字由5跳转成了6,哨声与广播响起,直到车轮的隆隆响声疾驰而过。

 

“我爱你。”紫的声音有些颤抖,语气里充满了强烈的喜悦。“请嫁给我。”

 

这是她的青春年代所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5/

 

 

“由香子。”听到自己的名字,少女吃了一惊,在一瞬间与她双目相对,却又刷的移开了视线,娇小的身体向后缩了缩。她像某些受惊的小动物一般,双眼里充满了惶惑。

 

幽幽子只是笑着伸出手去抚摸她花金色的柔软短发。渐渐地她的身体不再颤抖,悄悄睁开胆怯的淡粉色双眼,战战兢兢地看了幽幽子一眼。“由香子。”她又叫了一遍,语气很温柔。旁边的紫也蹲了下来,露出柔和的微笑。“真可爱啊。”她说。

 

“想要个孩子。”这是幽幽子首先向紫拎起的话头。而紫不仅欣然同意,甚至自己积极地开始联系附近的孤儿院,这还是有些出乎幽幽子的意料。而当她问起这件事的时候,紫的回答是“我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她要成为我们的结晶。”紫这么说。于是她们来到了愿意提供领养服务的孤儿院,在那里幽幽子一眼就看见了躲在门后的由香子。她拥有月季般的淡粉色眼睛,一头柔得发亮的金色短发,以及因在孤儿院长大而所持有的谨慎而羞怯的性格。然而幽幽子看出了在她双眼里浮泛的忧郁与灵气,猛然将自己拉回大学年代的空虚心境。

 

“我对由香子一见钟情啊。”在走出孤儿院大门时,她故意这么对紫说。而紫只是笑笑,伸出手来揉乱了她的粉色短发,她有些嗔怪地小声发出抗议。“因为由香子很可爱嘛。”紫说,搂住幽幽子的肩膀,而幽幽子则抓住了紫的手。

 

“是啊。”幽幽子说,故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高傲而不满,“太纯洁了,完全不像某些人用远走高飞的谎言来诓骗别人感情的。”

 

这次则轮到紫有些尴尬了,明白理不在自己一边的美丽女人挠了挠脸,闭上一只眼睛,悄悄做了个对不起的手势。“本来想当作惊喜的。”她说,“没想到你的反应会那么大啊。”

 

从紫在车站给幽幽子戴上戒指的那天,幽幽子真正告别了自己大学时代暗恋一般的空洞感。她本以为还要花上十几年或是更长的时间来确认自己的爱情,甚至两人可能永远只是如此相惜的暧昧。虽然尽管如此她也已经足够满意,但她所有的防备都在那天晚上全数崩溃,心中建起的大堤无法抵御来自八云紫一句话语的狂潮。

 

“你有没有从语言学的角度分析过我所作所为带来力量的原因?”婚后不久,紫曾经这么问过她。

 

“因为我爱你啊。”幽幽子嘟起嘴,轻轻抱住了紫的脖子。

 

一年前的平安夜几天以后她们就结了婚。没有宴会,没有宾客,没有鲜花和婚纱,只是在租来的公寓里点上蜡烛和柠檬花荔枝的香氛,举行了小小的派对。她们谁也没有邀请,但在过后则通知了一些亲密的朋友。幽幽子给妖梦发去了消息,并在第一时间里收到了她的全力祝福,以及成堆的颜文字。

 

“什么时候开始的?”妖梦这么问她。

 

“是啊。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样的回信连幽幽子也觉得过于敷衍了事,甚至有些过意不去了。而实际上她也确实没有办法讲清事情的原委。她所知道的爱情果实的落地生根是在一年前的平安夜,而再往前的事她却一概不知,唯一能够确定的只有她对紫单纯无比的一见钟情。

 

两人姿势亲昵地走上回家的路的时候已经是橘色的黄昏了。夕阳的余晖洒在沥青的公路上,蒸出一股热气。微风拂过幽幽子的脸颊,带来一阵困意。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累了?”紫问。她点点头。

 

一阵噼啪作响的清脆声音突然传了过来,然后是滑向天际的空气加速的声音,在高空爆裂开来,成为巨大的回响。高耸大楼之间的夹缝之中突然透出艳丽的光亮。二人停下脚步,回头注视着钢筋水泥之上盛开的美丽花朵。幽幽子看着紫的侧脸,她细腻的皮肤与高挺的鼻梁,纤长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在高楼的阴影里染上了烟花鲜艳的色泽。

 

“今晚有烟火大会。”紫思考着,一边拨弄着自己的头发,喃喃地说,“一定是在做准备。”

 

幽幽子的心绪随着烟火起起落落的节奏不断抬升,不断躁动,平静已久的内心深处突然升腾起了些什么。她想要问出一个本应永不可解的问题,以及期待得到解答的渴望。

 

“紫?”她发出了声音。面前的女人“嗯?”了一声,转过头来看见她认真的表情,有些不解地偏了偏头。她感到自己的喉咙有点发渴,就清了清嗓子。你第一次爱上我,是在什么时候?”

 

紫愣了一愣,大抵是没想到有如此分量的问题会在如今出现。幽幽子看着她闭上眼睛,做出一副思索的表情,眸子里写满了动摇,而自己心脏的跳动则越来越快。紫终于睁开眼,下定了决心似的把目光移向幽幽子的眼睛。

 

“……四年以前?”紫这么说。

 

又是一阵巨响,华美的红色焰火,城市美丽如乌托邦。幽幽子低下头,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声。她全身弥散着无法消解的疲乏感,脑中一片空白。“怎,怎么了?”紫一时手足无措,作出像是自己犯下弥天大错一样的反应。

 

幽幽子摇摇头,“四年以前。”她说,“我太傻了。”她露出笑容,垂下眼帘,用双手捂住脸,泪水像是要洗清自己的过往一般夺眶而出。

 

“……我也是。”她说,声音懊悔却充满喜悦。“我真是太傻了。”

 

 

/

 

 

下午五点三十分她从工地的脚手架上爬了下来,到更衣室冲了个凉,重新换上了白色的七分袖和热裤。下班的工人看见她都开心地同她打声招呼,她也笑着一一回应。

 

大学毕业后紫拒绝了C市工作室的邀请,在本地建成了自己的工作室,带着图纸与梦想握紧工地上的钻头,收入相当不错;而幽幽子则在家进行语言学的研究,和由香子一起每天等待着她的归来。想到由香子可爱的好奇表情,她又忍不住露出了笑容。自己拥有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这一点她确信无疑。

 

紫想起幽幽子曾称自己为“远离争论的象牙塔”,不禁苦笑起来。天气不是很好,乌云在夏日的炎热里挤压变形,在她的头顶聚集成黑压压一片。紫有些担忧地看了看表,撑开了伞,继续向前走去。

 

在幽幽子眼里紫曾一度成为世俗偶像般的存在,殊不知她自己才从来都是紫心头难摘的一朵高岭之花,紫想。她用与每个人都一样的方式来称赞自己,这却使紫愈感谦卑,自认在其心中只是泛泛之交,校园传说般的不羁存在。直到婚后的某次告白为止,她们都身处近乎玩笑的不安定之中,却从来没有人戳破。

 

其原因在于幽幽子的随性,也在于八云紫的怯懦,紫想——神明啊,神明啊。是贪玩的神明对如是不解风情的二人所降下的恶作剧,这也并非说不过去。

 

在走到第三个交叉口时天公终于收住了眼泪,紫连忙收起了伞。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她快步向前跑去。

 

——为什么如此笨拙的二人会得到幸福呢?她每每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然而当她看见金色头发的小巧天使向她雀跃地挥动手臂时,这些杂乱无章的想法就会烟消云散,与头顶的乌云一齐回到属于它们的角落里。

 

紫张开双臂,笑着向前走去,等待可爱的天使降临在她的怀抱之中。

 

“我回来了。”她说。

 

 

0/

 

 

紫愣住了,心中充满震撼与欢愉。这是她未曾有过却又期待已久的感情。

 

她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她站在紫视线的正中央,淡粉色的短发扎成小小的马尾,眉目如初生孩童般纯净。

 

“早上好。”天使说。

 

——那段时间里比较流行的说法指出一见钟情是建立在荷尔蒙与视觉系统上的肤浅感情,理想化,不安定而不自由,是春心的象牙塔。

 

“好啊。”她笑着回答,如同柔美的春晨微风拂过,心脏雀跃地翻了个筋斗。所有碎片式的自我都集结起来,重新塑成八云紫波涛汹涌的内心,向着视线前方的女人献出了最真挚的爱情。

 

——她对她一见钟情。别问她是怎么想的。她爱她。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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