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月海

[东方/幽永紫]无色的灵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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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于构图的时候,永琳感到兴趣缺缺,在纸上又打上几张草稿就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她坐回了写字桌前,盯着窗外的幽幽子:她正站在河边,朝溪谷的方向径直望过去。阳光穿不透她,就在她周围画成一个大圈。永琳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可能有一两只松鼠跑过,但肯定不是妖梦。


她透过干净的窗户看见自己的房间和一些昏暗的白板,深处有一块晃动的红色,刺得她眼疼。于是她转过身子,凝视着她的画架。


几幅画出现在她眼前——几幅好画。并非狭隘的自吹自擂,而是涵盖了更为深远的普世意义。框在画布上,被黄油刀和圆头笔刷精心碾过,白胶底子上清晰的肌理,分毫没有差错。看起来像前派的画面,使人赏心悦目,细节又精致地和古典主义一样。她把目光从上往下移,转身抓起支中号的尖头刷,沾着钴黄添了几笔。她画得不多,每一幅都磨得很细,画得也久。


在她找画刷的时候,她又看见了暗红色的扁头笔刷。又扁又平,笔触让人害怕。永琳见过这种画笔,也许可能见过这“支”画笔。在俄勒冈的小木屋里,面对着大敞的窗子和火辣辣的太阳,她前面放着画板,用铅笔在纸上画野马和牛仔的左轮手枪,还有又细又干燥的沙漠颗粒,很细致地在枪把上标好史密斯-威森,准备第二天腾到画布上去。


女人在她身后,坐在把金属椅子上。她手里的笔和画面摩擦的沙沙声连续不断地传来,有时候是扁平粗糙的毛面,时而变成细刻的边角。永琳甚至不觉得她在对照什么画。她时不时停下来,朝窗外匆匆瞥一眼,又低头开始摆弄她的画笔——这部分的情景是永琳自己想象的,她不知道女人是不是在看窗外,但窗外有大量的光线。


女人停下来,开始挤她的颜料——她带了十支锡管,两支白的。永琳想象她把它们互相搅在一起,朝画布上左右涂抹。永琳没往后看,也不知道她在画什么,可光是身后传来的飞快擦抹声就足以使她惧怕而又忧心了。


太阳落山之后她听见身后女人收起画具,准备离开。她留下来继续用铅笔打底。


“我每天能比你多画六小时。”她说。


“那又怎么样?——我的效率是你的六倍还多。”女人说。她用一只胳膊夹着便携式画架。“你可能一年也画不完,我不陪你到那时候。”


“——你画完了?”女人点点头。永琳觉得有点荒唐。她没什么话可说却特别想说些什么。她让女人给她看看画。女人露出一个浅浅的,有些神秘的微笑。“行啊。”她说,然后把画架靠在墙上,把晾在一边椅子上的画布挪过来,朝永琳挥挥手。永琳磨磨蹭蹭地站起来,走上前,向下瞥了一眼。


“怎么样?”女人说。


永琳凝视着她面前的东西。“我不太懂。”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说,语气里带点困惑。“……太疯狂了。”女人朝她耸耸肩,脸上还挂着那副笑容。“我难得画人,”她说,“不过你好像不怎么满意。”


永琳又把目光投向下方。起初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所谓严整的画面平衡,理性的构图,细腻的着色,在她脑中盘成几团毛线,滚进了窗外了大裂谷。用她最忠实的双眼的话来说,她看见一团浅色,再往上移是一片深色,然后又是两条浅色。整个画面糅成一个笑话。直到她说服自己挑剔的眼睛接受这荒诞,她才又看见了一条垂成辫子的淡灰,中间夹着许多笔触,横七竖八,浓浅不一的橘黄色。窗子上到处都是这种不干净的颜色,蓝的,棕的,白的,糊在一起,大部分被镶着白底的画框遮去,剩下的几个角落里躲着几团静静燃烧的火焰,定睛才发现是疾奔的火红烈马。奇怪的是它们的毛色很纯净,就和她看到的那样。正午的光打在鬃毛上,偏亮而红,运笔毫不迟疑,却绝少朦胧。而画布,画架,色泽诡谲的八意永琳的歪曲背影,就成了同先前一样遮挡它们的阴翳。


她叹口气,用食指按住自己的太阳穴,突然头疼起来,神经突突地跳动。“看起来,我没从阳光前挪开,让你很不快。”永琳说,语气干巴巴的。


女人倒吸一口气,眼睛睁得很大。“——你怎么会这么想?”她问,直直地用眼睛盯着永琳,眼神很不解。


“不是吗?”永琳问。


女人用手捏住下巴,思考了一会儿,眼珠往右上角转了转。“我心里可能有一部分是这么想的。”然后她说,“我承认。不过我不会为了这么无聊的理由来画人。”


“别犯傻——那你为什么要用一天来画我?”永琳甚至开始感到有些愤怒了,但这情绪很快沉静了下去。能让她产生情绪的事不多,她很快就会失去兴趣。


女人看着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目光垂下落在地上。永琳顺着她的视线向下,看见些木板和成堆的假花。“因为我有点喜欢你——这解释怎么样?”她说。


“不怎么样。”


“那我很喜欢你。”


过了一会儿,“饶了我吧。”永琳说。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全身被浸湿在深深的无力感中,心跳声却鲜明起来。她试图让自己像往常一样平复下来,但失败了。


“开个玩笑。”女人的嘴角扬起来,一个别致的露齿笑,明媚又带点兴奋,像现在照不到屋子里的柔嫩太阳。永琳的心跳声漏了一拍,然后恢复了正常,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她不动声色,抿着嘴唇。女人一直盯着她的脸。她现在知道自己的脸被灯光照得很亮。


如同冰冷的银色雨水擦过脸颊,恍惚的触觉持续了一瞬,她看见女人伸出的手臂上浮动着淡蓝色的微光。


“你看到什么了?”女人问。她的手指很凉。


她想回答“一团颜色”,那团颜色却在心里生了火。它的未来和价值在她眼中无比清晰。质感和形体从她的喉咙里流走了,意志与热情淌了回来。她安静地看着那幅画。此刻,她望着一个久违的生命。她能安静地在它旁边待上很长时间,让体内的每一条波纹被重塑,每一具空壳被填满。


“我看到一幅很糟糕的画。史无前例。”她最后说。“每一个彩点,混杂的光影和脏兮兮的颜色——我不该称之为画,我不知道你握笔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女人耸耸肩,把右手从永琳的脸上移开。永琳看见她手臂上的蓝色消失了。


“光,颜色,生命,没有这些我就难以成画。”她说,“比如你的背影。我还想画你的眼睛,可你一次也没转过来。”


“我很喜欢你的眼睛,真的。”她又说,“只有你的眼睛和心里没有那些人造的,严格的完美的意志。我画不了你的心,我看不见它。可我想画你的眼睛。”


“别逗了。”永琳说。


“没有。”女人说。


过了一会儿,“我搞不明白。你到底想画什么。”永琳说,感觉喉咙里有块硬东西,让她很难说话,又想咳嗽。


随后她又看见了女人的笑脸,就算她已为之厌烦了,她还是不断地出现在眼前。“滚在雪地里的烧红的煤炭,”女人说,音节圆润饱满,像个少有的随和的歌者,“流着松脂的松树,太阳底下面包上的黄油,所有高唱着的灵魂,你的强烈的生命。”


“我的?”


“每个璀璨的生命”她说,“——你的生命。”


永琳看着她。


“没有画家能够抗拒诱惑,”她说,“没有谁能移开视线。”


从她的声带振动,这些话飞出她的唇舌之间开始,一副新的肖像画就开始在永琳笔下磨出最初的几根线条。她不知道这是出于答谢,报复,竞赛或是别的什么心理。这些情绪紧紧纠缠在一起,像咬合在一起的几个齿轮,带动着同一个轮子。永琳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却不想让任何一个锯齿被磨坏。于是她继续在桌上搅着颜料,盯着面前的画面看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像不这么做,她就什么也画不出来似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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